他脊背一寒,额头上却是冒出了冷汗,结结巴巴地嚷嚷出声,“您!您!您还活着!”
顾楼说着,猛地回头朝里看了看,随即又声音里带了颤,“您既然还活着,为什么要回来?快走。”
“不是说了么?来讨债的。”
顾甚微咬了一口馒头,径直地朝着门内行去。
万家馒头在京中享有第一的美誉,从前阿爹时常架着她去排头个。
五更天蒙蒙亮,回来的时候,怀中的馒头还是热的,正好赶着阿娘梳洗完毕。
一进门去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面巨大的石壁,石壁之上纂刻着“清正慎行”四个大字,再往下去洋洋洒洒的是七七四十九条顾氏族规。
那刻字粗看金钩银划颇有风格,但细细看来每个字像是被无形的框画住了,无一出格。
顾甚微瞧着,眼中带了几分嘲讽。
顾氏寒微,往上数八代都是私塾先生教书夫子。到了顾甚微的祖父顾言之那一辈,许是积累的八辈子功德终于凑够了,祖坟上冒了青烟,顾言之高中进士举家进京,算是勉强在这皇城根下有了一席之地。
顾言之翻遍圣贤书,绞尽脑汁方才写下这般规矩,壁成之后车马过闹市又走骑云桥再到国子监,方才进府。
府中人未至,规矩天下知。
穿过长长的回廊,又走过几道垂拱门,顾甚微径直地去了福善堂。
顾家晨昏定朝食晚膳自有定数,每逢初一十五阖族五房,上至七十老叟下到三岁孩童,齐聚福善堂彰显孝悌。
今日正值十五。
顾甚微进门之时,恰到了压坛咸菜配糙米小粥这一步,一屋子姓顾的同时举勺,那举手的高低角度,嘴巴张开的大小,皆为一致。
明明坐了一屋子的人,却是诡异的没有一丝声响。
像是半夜闯入了鬼宅,瞧见两排子纸糊的假人办宴会似的,装模作样了无生气。
见顾甚微进门,不知是谁率先惊呼出声,紧接着便是勺子落地,打翻碗盏噼里啪啦的声音,整个福善堂突然活了过来。
“鬼!鬼……”
顾甚微听到鬼字,冲着主座上的顾家家主顾言之咧嘴笑了笑。
顾言之瞳孔猛地一缩,他手指颤得厉害,却是斯条慢理地将手中的筷子放了下来,朝着坐在他下首的长子说道,“顾氏家门不幸,出了犯上逆贼,承蒙官家仁慈,不允诛连之请。”
“吾等当上报皇恩大义灭亲。玉城,去请皇城司捉拿罪人顾甚微。”
讨债鬼
顾甚微听着,手指在剑柄上摩挲了几下,弯腰做出了一个请便的姿势。
“大义灭亲?三年过去,顾大人还只会这么一招么?”
三年这词一出,福善堂内的众人一下子面色不好起来,正想要冲出去叫皇城司的顾家长房顾玉城一个踉跄,撞到了身前的桌案。
那桌案被他撞了出去,发出了咯吱一声刺耳的声响,紧接着杯盏落地,噼里啪啦起来。
顾玉城有些狼狈的转身,青色锦缎绣着海东青暗纹的长衫上洒了稀粥,他有些嫌恶地抖了抖,抬手愤怒的指向了眼前笑意吟吟的少女。
“你到底是谁?顾甚微早在三年前就死了,她不可能还活着!你冒充她,究竟是什么目的?”
他说着,面色一沉,“就算你侥幸不死,不知道做了什么勾当脱罪。你们五房之人,又有什么脸面再进顾家大门?三年前,你还敢提三年前?”
“要不是顾右年卷入飞雀案,我儿乃是状元出身,至于在朝中战战兢兢?”
顾玉城字字铿锵,屋子里的顾氏一族仿佛找到了主心骨,一个个的义愤填膺起来。
顾甚微摩挲着长剑的手指一顿,做了一个拔剑的姿势,顾玉城大骇,猛地往后退了三步,险些跌坐在地上。
三年前的雨夜,就是这把剑,就是这双手,就是眼前的这个孩子,杀得乱葬岗上的泥土都成了红色。
与一心研读的顾家人不一样,顾甚微她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。
顾玉城想着,忍不住再次退后了几步,他死死地抠住了自己手腕上挂着的佛珠,像是一旦顾甚微拔剑,他就要将那开过光的珠子崩到她脸上去驱鬼一般。
顾甚微轻声一笑,却是从怀中掏出了两张纸来。
她看也没有看顾玉城,径直地走到顾言之面前,将那两张纸放在了桌案上。
“三年前,顾大人领着官差对我万剑穿心的时候,已经朝我的尸体上扔了绝亲书。既不是亲,何来大义灭亲?既不是亲,自是要账目清明。”
“顾甚微如今已无罪在身,且在官府立了女户。诸位熟悉律法,吾父独吾一女,女户主亦可继承家业。这里两份,一份是我父亲私产清单,一份是我母亲的嫁妆。”
“今日前来,暂不讨命,只为讨债。三日之后,还请顾大人按照清单送去桑子巷门口种着梨树的那家。”
她说着,不等顾言之发话,复又笑了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