纵然没有实证落在对方手里,毕竟跟对方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年,而对方是个聪明人,要说对方什么都没察觉到,苏叶青都认为不现实。
苏叶青很清楚,作为一个细作,暴露是迟早的事。问题只在于,能不能在暴露之前完成任务,离开敌营。
今日赵逊、赵烈等人的队伍,因为没有得到消息而踏入埋伏圈的事,不过是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当这根稻草出现,苏叶青便不能不明白,她很可能在任务没有彻底完成,没有找到离开敌营机会的时候,细作身份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。
这对她来说是个坏消息,也是一个好消息。
性命很可能会丢掉,但也不必再日夜担惊受怕。
自从到了萧燕身边,这几年以来,苏叶青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,噩梦成了每晚的保留节目。面容狰狞的猛兽恶鬼,时常在她面前露出残忍的獠牙;刀光加身剑气穿喉身首异处的景象,出现的次数更是多不胜数。
而最让苏叶青恐惧的,是在梦境中如影随形,深不见底而又像是蕴藏莫大恐怖的黑暗,总是不可阻挡的将她包裹。她说不清这黑暗里有什么,只觉得无法抵抗,每回梦见都会汗毛倒竖心悸发慌,想要大声惊叫。
这种黑暗,足以让她在睁着眼的时候,都恐惧一整夜。
很多时候一个噩梦惊醒了,便不敢再闭上眼,这既是害怕噩梦本身带来的恐惧,也是害怕在梦里说出不该说的话,暴露了身份,害了河北义军与国战大局。
无数次在这样的梦里惊醒,她都想要立马逃离,离开萧燕身边,离开北胡大军,回到安全宁和的大齐后方去,回到那些年还算平静的燕平城。
这种渴望无比强烈,比吃饭喝水要强烈无数倍,比求生的欲望更浓。
可她不能做个逃兵。
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的难眠,让她每每起床的时候往往比入睡时更累,头昏脑涨精神混沌四肢无力,什么事都不想做,什么人都不想见,什么话都不想说,对屋外的一切人和事,包括明媚的阳光在内,都充满了厌恶、抵触与恐惧。
仿佛自己就是一只害怕见光的老鼠,一只被世界遗弃鄙夷的蟑螂。
可她得咬紧牙关,强打精神,挤出笑脸,快步赶到萧燕面前听令,跟对方虚以委蛇,在勾心斗角、阴谋算计中,掌握更多军情机密,并将它们传递出去。
精神无一刻不在紧绷,心情无一刻不是沉重,肩头的山峦从百斤到千斤再到万斤,压得她愈发喘不过气,让她每动弹一下手指,都显得无比艰难。
当一日“战斗”结束,她终于可以逃离萧燕的视线,回到自己的居所时,疲惫欲死的身体与心神,让她迫不及待想要蒙头大睡。
可躺在床上,明明困倦到了极致,她却难以入眠,辗转反侧几个时辰,好不容易能合眼了,却又被噩梦惊醒,只能恐惧不安的盯着窗子,忐忑的等待天亮。
明明才二十多岁,但她却感觉自己的精力,比行将就木的老人还要不济。什么都无力去做,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,再无喜好再无激情,只有深重的厌倦。
她曾经也是过目不忘的天才少女,如今却每天都会下笔忘言,转眼忘事,精神一个恍惚,前一个念头是什么,就再也抓不住。
她早已觉得自己的心脏,无法再承受这样重的压力。
她行将崩溃。
死亡,对她而言不过是种解脱。
是唯一能够让她获得轻松的方式。
她不害怕,甚至不抗拒。
所以在军帐之中,萧燕百般试探她的时候,她才能做到波澜不惊稳如磐石。
对于一个抱定了赴死之心,乃至不吝快些去死的人来说,还有什么能让她畏惧呢?刑讯也好,砍头也罢,她既然都不在乎,萧燕也就无法拿这个来让她害怕。
“看来用不着刑讯了。”
听到萧燕这句话,苏叶青心里忽然一阵空旷,像是丢掉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,又像是卸下了让呼吸无法自由的重担。
她抬起头,抬得有些高,没看萧燕而是看向了夜空,霎时间精神有些恍惚。
今晚的月亮只有一个半圆,璀璨的星辰远远缀在天际,因为视线略显模糊而不太能够看得清楚,光芒不是一点而像是一朵朵盛开的蒲公英。
漫天璀璨的蒲公英下,清辉覆盖在一顶顶白色军帐上,犹如薄薄的一层轻纱,梦幻迷离,仿佛河风一吹就会卷起,卷起一片孤独又惆怅的诗情画意。
架子上火盆中的焰火昏黄摇曳,于无声中将往来巡逻甲士的身影拉得很长,铁甲环佩之音和着脚步声,或渐行渐远或愈发清晰,有着特定的金戈旋律,肃杀而冷寂。
不远处的大河之上,火光与真气流光映亮天际,色彩斑斓妖冶绚丽。激斗正酣的两军将士,用厮杀声将一方天地掀得翻覆不定,以鲜血晕开了河水,为无数背井离乡的人划定了归期。
战场另一边,当是甲兵鼎盛郓州大军,接天连地的战船连城中,应有一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