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世家官员血肉的寒门酷吏,得以名正言顺去拿人。
彼时,尚在西域作战的魏无羡,几次给他写信,让他从中斡旋,对魏氏的族人网开一面,减轻后者本就没有的罪责,不要让魏氏族人落一个蹲大狱或者流放的下场。
陈安之也想这样做,可他做不到。
宰相都只是应声虫,他又能做什么?
他只能挥一挥手,让同样身不由己的其他陈氏官吏,加入拿人、审讯的寒门官吏队伍中,去亲手犯下罪恶、种下血债。
在寒门官员们不把他放在眼里,背后讥讽他是画押傀儡,世家显贵对他们仇恨万分,暗中诅咒他不得好死时,又有谁还记得,他陈安之也曾是横行燕平市井、最好打抱不平的风流少年?
他也曾跟赵宁与魏无羡齐名!
痛苦愁闷积累得多了,总是会情志郁结,若不及时发泄疏导,早晚有一天,不是把人逼疯就是让人抑郁而亡。
陈安之纵然是年轻,多撑了几年没有乱了心智,但也正是因为年轻,没有那么强的心理防线,在国战爆发前已经是行将崩溃。
而如今,他终于迎来了发泄怨忿的机会。
对那些不遵号令擅自出逃的寒门官吏,他杀得没有顾忌,酣畅淋漓。
之前是如何被这些寒门官员轻视、讥讽、不假辞色威逼的,现在他就如何用手中刀杀回去!
曾经这些寒门官员是如何仗着内阁与皇帝的势,把他跟陈氏置于火上烤的,如今他就如何用对方的性命来偿还血债!
杀一个不够,杀十个不够,那就杀一百个,杀一千个!
杀到现在,他已是真气耗尽、精疲力竭。
城中终于安稳下来的时候,他也终于可以回到家宅里休息。
杀了这么多人,心中有再多苦闷,按理说也应该发泄得差不多了,但陈安之心中没有丝毫愉悦,亦不曾有分毫轻松。
杀人只是泄愤,泄愤并不能改变生活轨迹,让黑暗的人生看到光明,更不能让他从千夫所指的罪人,变成万人尊重的英雄,实现打小就有的抱负。
因为杀人的疲惫与心思的混乱,而有些精神恍惚的陈安之,忽然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一块方巾,不断给他浇水的下人也停住了动作。
而后,他听到了陈询的声音:“擦了,跟为父来。”
陈安之勉强稳了稳心神,胡乱擦干净了手,将方巾随手丢给下人,跟在陈询后面进了书房。
“不用站着。”陈询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,指了指身前的椅子,示意陈安之也坐下歇着。
眼见陈安之一脸近乎呆滞的木然,陈询是既神伤又心疼。
身为人父与家主,没能让陈氏兴旺繁盛不说,还将族人与亲儿子带入了绝境,失职可谓极重,无能可谓极致。
这些年,看到以往意气风发、嫉恶如仇、脾性火爆的陈安之,日渐一日消沉下去,没了精气神,整日怏怏不乐,犹如一潭毫无生机的死水,连修为境界都耽误了,他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。
这多年的无可奈何,让他很多时候,都不敢面对自己这个最优秀的儿子。
“我陈氏一族,礼法传家,在以往的十三门第中,虽然论权势财力处于末流,但也是清贵之家,有着不错的名声,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民间,都颇受尊重。
“奈何到了本朝,天子搅动风云,先是文武之争而后是世家寒门之争,在这中央集权皇权加强的洪流中,纵使我们想要独善其身,也是求之不得。
“当初徐明朗跟赵氏相争的时候,我们还能阴奉阳违、置身事外,可当情势愈演愈烈,陛下选了我陈氏后,我们想要维持清白家风不去站队,已是不可能。”
说到这里,陈询叹息一声,“经年以来,族人吃苦无数,饱受折磨,满府上下,一年到头竟然难得听到几回笑声。
“在外我们艰难度日,受尽了气,回到家宅也不得安适。这多年了,包括你在内,大家的修为境界耽误不小,这都是为父的过失,是为父对不起祖宗啊!”
陈安之无神的双眼终于恢复焦距,他摇了摇头,看着陈询痛苦而又无奈道:“陈氏虽为世家,但在顶级权力面前,也不过是微末存在。
“世道清明,我们自然可以维持清贵地位,遵守礼法传承门楣,可一朝皇朝风云变幻,世风不正,以力为尊,我们便只能随波飘零,荣辱皆不由人。
“这是天下大势的浮沉,我辈如之奈何?父亲万勿过于自责了。”
听罢陈安之这番话,陈询非常意外,看对方的眼光很是复杂,有欣慰赞赏也有悲哀惆怅:“为父没想到,你竟然能说出这些话,看来这些年你没少动脑子。”
顿了顿,陈询苦笑一声:“想当初,你可是个火爆直性子,心里渴望着金戈铁马沙场杀伐,遇到认为不对的事,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撸袖子冲上去。
“虽然看起来鲁莽了些,但也胜在心思纯粹,若能保持这份心性,只怕早已是王极境”
陈安之仍是摇头,脸上刻满了低沉的无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