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太守真是博闻广识,好好,我多吃点。”北宫浔嚼着沙子,一双眼睛片刻都没有离开谢映之。
他坐在塌边,眸色若琉璃冰玉,皮肤似清瓷初雪,仿佛幽暗的室内都亮了几分。
北宫浔顿时觉得他这一刀挨得不亏了,凑近了点道,“太守年近五旬了,竟然那么年轻?”
“我并非高太守,而是此间的医者。”谢映之道。
“医?医者?”北宫浔愣了愣,“先生,我昨晚和那些水贼打斗中,他们五个对我一个,受了点伤,嘶——”
他装模作样吸了口冷气,捂着胸口,“我这心头火烧火燎地难受,你给我看看。”
说着就扒拉开中衣,治病救人本来就没什么避讳,谢映之在他灼灼目光注视下,旁若无物地替他检查了伤势之后,照例垂眸搭脉。
不料指尖才刚刚搭上北宫浔粗壮的手腕,紧接着手背上就是一热。
一只厚实的手掌盖了上来,手心燥热,握住了他清玉般的手。
谢映之长眉微蹙,不动声色继续号脉。
“先生的手好凉。”北宫浔摸着他的手,舒服地叹了口气,“我热得发慌。”
谢映之的体温本来就比常人略低一些,
北宫浔在发烧,所以他当是降温的冰袋了。而且摸上去肌肤清润细致,骨骼匀称。北宫浔揉捏着那秀劲修长的手,满脸餍足飘飘欲仙。
谢映之自从成为玄首后,敢在他行医的时候动手动脚的,这也是第一个了。
但九州天下,没有北宫世子不敢吃的豆腐,北宫浔又凑近了点,一边捏手一边抚背,恨不得变身八爪的章鱼,“先生身上的熏香是用的什么草药?好香。”
谢映之已经把完了脉,静静抽回手,扳开北宫浔粗壮的胳膊,并顺手点了北宫浔身上几个要穴。轻飘飘地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清浅的眼眸纯然无害,“北宫世子伤口未愈,最好还是不要动弹。”
半身不遂的北宫浔躺在榻上抽搐:看不出来,先生手劲好大……
“先生,我心口似乎有团火,像被在炉上烤。又动不了,太难受了,先生救我。”
谢映之垂目写药方,淡然道:“世子安心,服了这药,也就快要凉了。”
北宫浔陡然嘶了口冷气,他最后这句话怎么好像是威胁啊?
萧暥回到房里的时候已近傍晚,案头一壶清茶,谢映之正闲闲翻着书,那是一本记载襄州风土的博物志,偏斜的夕光在他眉梢眼底染上一缕清寒霜色。
“让先生久等了。”
“无事,此书颇为有趣。”谢映之合上书,莞尔道,“主公的故乡,应该有更多有趣之物。”
萧暥知道谢映之说的不是江州,而是他来的地方。
“佳节将近,主公想过家吗?”
萧暥心中微微一震。
其实,他已经想不起来了。
这些年来,随着原主的记忆越来越清晰,萧宇的记忆却越来越渺远模糊,此消彼长间,他已经不记得萧宇是怎么样的一个人。如同画在沙上的画,风一吹就散去无痕了。
而原主的记忆却越来越鲜活而生动,无论是春水弥天的桃花渡间,新雨后的第一壶酒。陌上青青的细柳军营,他跟着魏西陵初次从军,意气飞扬。还是万仞孤城下,冰天雪地中,他望着魏西陵策马绝尘而去的背影,风雪迷了眼。
从此关山相隔,与君不见。
萧暥感到一阵心悸,身形微微一晃,赶紧扶住桌案,一口甜腥味猝不及防涌上喉头,又被他咽了回去,昨晚鏖战一夜的疲倦忽然如潮水般覆盖上来。
谢映之心中一沉,果然……
正因为萧暥以为自己是萧宇,才能试着置深度外去看待往日经历的痛苦和磨难,也正因为很多过去的事情他都记不起来了,所以他的噬心咒才一直没有发作。
谢映之才可以用配药和施针将他的噬心咒压制住。
如果他完全记起来,知道他自己就是萧暥,恐怕也是他的噬心咒彻底发作之时。到时候,所有的记忆如同冲破堤防的江水,铺天盖地涌上,谢映之能不能再挽回他的性命,尚不好说。
千叶冰蓝的解法,看来还得抓紧。
谢映之道:“主公还是不要想了。”
萧暥脸色清惨,“先生,可我有时候怀疑,我究竟是谁?”
为什么原主的记忆他会如此感同身受,血肉相连。而萧宇的记忆,却渐渐地消失了。
谢映之眸中有隐隐的恻怜,他斟上了一杯茶,置于案头,“主公不必困扰,三千世界中,此间世界与主公原来的世界,就好比这两个茶盏,记忆就如同这盏中的茶水。”
他抬手将杯中的茶倒入另一个茶盏,“此消而彼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