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谢狁甚少能感觉到的情绪。
他自小就习惯将每一件事做到最好。
做谢家儿郎时,他上承父训,博通古今,诗名才绝,下导子侄,芝兰玉树,不坠谢家门楣。
但他很清楚,这并非出于孝心或者家族荣誉,他只是有一股傲气,觉得他这样的人,天生就该把所有的事做到最好,否则与芸芸众生有何区别。
所以后来入朝为官也是如此。
可是为官作宰与做君子不同,君子只需慎独,入朝入世却需要同流合污。
如若不然,便有许多的事可以来绑架他,亲情、血缘、师生情、同门情谊,样样种种的阴影下,左边写着有福同享,右边写着高抬贵手,觥筹交错之间,酒水碰撞出一个逐渐腐朽、偏安一隅的大晋。
如若他不从,便有许多的恶名往他头上冠,每一种恶名在这个讲究天地君亲师的朝代,都能成为杀死他的利器。
那是谢狁第一次感受到疲惫,也是在那一次,他明白了手握天下兵权的祖父最后为何会郁郁而终。
可笑的是,在祖父缠绵病榻时,才走到山阴就放弃了游历的他为了让祖父高兴,特意到祖父床头起誓,终有一日,他会收回故土,带着祖父回到故乡去。
须知少日擘云志,曾许人间第一流。
他还是太年轻了,以至于日后想起祖父的那一眼,他那颗被冻得冰冷结实的心还是想流泪。
马车驶入了垂花门,他踏下步梯时,看到了坐在马上,正要出府的谢二郎。
谢二郎看到他,立刻翻身下马,将缰绳丢给下属,快步向他走来:“三弟我有话要问你。”
谢狁知道他想问什么,自从班师回朝,谢二郎只在谢府住了一晚,就以操练为由,仍旧住到兵衙去了,对家里发生的一些事,他知道得自然慢些。
谢狁道:“若你想问父亲的病,我告诉你,是我干的。”
谢二郎的瞳孔骤然缩小,比起意外,倒更像是触动了旧情,他搓了下掌心,道:“是吗?你打算留他几时?”
谢狁的声音微沉,在这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,劈出了几分凉意:“他留了祖父几时,我就留他几时,总要他吃够苦头才是。”
谢二郎用力点头:“是他应得的。既然是你做的,我便放心了,对了,再告诉你一声,今天母亲去找过弟妹,你好生处理。”
谢狁敛了眸色:“我知道。”
二人平静地擦肩而过,连靴底的尘土都未惊起。
谢狁到鹤归院时,谢夫人已经抹着眼泪离开了,正房也收拾好了,李化吉正困顿地蜷缩在花窗边的榻上瞌睡,谢狁走了过去,也未曾将她惊醒。
好像只要和他睡在一起,她夜里就总是睡不安稳。
谢狁抬手,捏了捏她的脸颊,阳光将她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,油脂一样淌在白皙的脸上,晒出了几分热意,以致于他的手碰上去后,也有了些许滚烫。
在他的作弄下,李化吉嘤咛了声,从梦中清醒过来,缓缓睁开的双眼目光涣散,过了好会儿,才聚焦起谢狁的身形。
“郎君?”她很诧异,手撑着矮几坐直了身子,被碰歪的簪子就这般斜掉出了蓬松的发髻,她微有些难为情,“你怎么回来了?碧荷也不叫我。”
谢狁道:“无妨。”
他将那支簪子拣了起来:“怎么挽发?”
李化吉有些诧异,但还是打着手势比划给他看,谢狁给自己簪惯了玉冠,手指很灵活,熟练地将李化吉散落的一缕头发挑起,用簪子重新簪了回去。
他后退了一步,打量了会儿,道:“很漂亮。”
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夸赞自己的手艺,还是夸赞李化吉。
李化吉扶了扶鬓,抿唇,道:“郎君容我去净一下脸,过会儿我有事要与郎君说。”
谢狁颔首,等李化吉起身,他却又握住了她的手腕,自己往阳光筛不进的那侧位置上坐了,顺势将李化吉拉到怀里,将她抱坐在结实的膝盖上。
很狎昵的姿势,不像夫妻,倒像是恩客与妓子。
偏他手未顿,捏着李化吉的手玩着:“要与我说什么?”
李化吉显然是不适应的,她意图挪动身子,可这姿势委实又尴尬,怕不小心蹭到谢狁,于是只能这般坐也不是,站也不是,僵着身子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,与他道:“今日母亲来见我,说是要送我调理月事的偏方,实则是为了要我与郎君求情,放过平阳县县令。”
谢狁‘唔’了声,道:“因她没了法子,父亲病了也不中用了,所以她拿我没有办法。”
他的手贴着李化吉的腰,也不用什么力气,只需轻轻一揽,就能卸掉李化吉矜持的力量,让她彻底坐了个实。
李化吉结巴道:“我也这样说呢,我又不懂政事,哪里能跟郎君说上话。可她见我不肯,与我分析了好一通时局,我才知郎君竟然被步步紧逼至此。”
谢狁听到这话,方才缓缓转动瞳孔,看向李化吉。
她是